白塞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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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2/3/16 14:01:00

三、意象密度的合理程度

从上述论述可以得出两个貌似互相矛盾的结论:对于诗句来说,意象密集往往会产生精警的名句;对于诗篇来说,意象密集则是利弊参半的,有些作品因意象密集而见胜,有些作品却因意象过密而受损。这又是什么原因呢?

笔者认为,原因在于人们对于名句和名篇的要求有所不同。一般说来,凡是万口传诵的名句都具备某种独立的价值,也就是说,即使把名句从原诗中彻底剥离出来,它们的价值也几乎不受损伤。甚至还有这样的情形,独立状态的名句非常出色,而包含着名句的全诗却并非完璧。试看温庭筠的《商山早行》:“晨起动征铎,客行悲故乡。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。槲叶落山路,枳花明驿墙。因思杜陵梦,凫雁满回塘。”人们对此诗其实是有所批评的,例如清人冒春荣说:“温岐《商山早行》,于‘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’下接‘槲叶落山路,枳花明驿墙’,……便直塌下去,少振拔之势。”(23)沈德潜因此而说:“中晚律诗,每于颈联振不起,往往索然兴尽。”(24)但是这种批评并未影响“鸡声茅店月”一联成为流传千古的名句,原因便是此联自身就神完意足,具备独立的艺术价值。本文第一节中提到的六例名句,其原诗几乎都非完璧,(25)可见这是相当普遍的情形。既然名句字数寥寥,即使是七言的一联诗也只有十四个字,要想在如此短小的篇幅内表达充沛的意蕴和完整的意境,意象较为密集便是一个基本条件。试看数例:

盛唐诗人刘湾的《出塞曲》中有句云:“死是征人死,功是将*功。”晚唐诗人曹松的《己亥岁二首》之一中有句云:“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”后者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句,前者却几乎不为人所知。其实二者的意思非常接近,不同之处仅在后者的意象密度更大,从而更加精警。刘长卿《清明后登城眺望》有句云:“长安在何处,遥指夕阳边。”白居易《题岳阳楼》则有句云:“夕波红处近长安。”两者都写了长安与夕阳的意象,刘诗中多一个“遥指”的动作性意象,白诗中多一个夕阳映照下的“波红”物象,意象的总数相似。但是白诗只用一句七字,意象的密度就高于刘诗,从而稍胜一筹。

李白《宣州谢跳楼饯别校书叔云》中的“抽刀断水水更流,举杯消愁愁更愁”二句,堪称古今传诵的警句,中唐戴叔伦在《相思曲》中拟之云:“将刀斫水水复连,挥刃割情情不断。”戴诗亦步亦趋,颇有效颦之嫌。即使撇开模仿前人缺乏独创性这一点不谈,戴诗中的“将刀”与“挥刃”实为同一意象,所以虽然这两句的句法与李白非常相似,其意象密度却低于李诗,从而不如李诗之意蕴丰富。

由此可见,虽然不能说所有的名句都是意象密集的,但是意象密集肯定是构成名句的重要条件。因为名句的篇幅仅有寥寥数字,如果意象的密度太低,那就包蕴不了多少意义,要想成为具有独立价值的名句也就难上加难了。

诗篇的情形则与诗句大不相同。一首好诗,不但应该“状难写之景,如见目前;含不尽之意,见于言外”(26),而且应有完整的意境和流畅的意脉。假如一首诗通篇意象密集,也许对意境并无妨害,但对意脉肯定会造成损害,这种损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:一是意象太密会造成诗意的芜杂和主题的破碎,正像一幅景象太密的图画容易产生构图零乱之病,二是意象太密会阻碍意脉的流动,正像一条塞满了乱石和杂草的溪流很难顺畅地流淌一样。下面各举一例:

雕玉押帘额,轻縠笼虚门。井汲铅华水,扇织鸳鸯纹。回雪舞凉殿,甘露洗空绿。罗袖从徊翔,香汗沾宝粟。(李贺《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·五月》)

对于此诗的主题,历代的注家和评论者都未有一言,可见难于措辞。原因之一正是意象过于密集,诗中展现的物象纷至沓来,使读者眼花缭乱,反而难以集中心思来理解其主旨。

前阁雨帘愁不卷,后堂芳树阴阴见。石城景物类*泉,夜半行郎空柘弹。绫扇唤风阊阖天,轻帷翠幕波渊旋。蜀魂寂寞有伴未,几夜瘴花开木棉。桂宫留影光难取,嫣薰兰破轻轻语。直教银汉堕怀中,未遣星妃镇来去。浊水清波何异源,济河水清*河浑。安得薄雾起缃裙,手接云軿呼太君。(李商隐《燕台四首·夏》)

清人何焯评曰:“四首实绝奇之作,何减昌谷?唯《夏》一首,思致太幽,寻味不出。”(27)连何焯这样的说诗大家都觉得难解,可见此诗确实意旨深密,过密过繁的意象既遮蔽了旨意,也阻碍了读者循着章法来理解诗意的理路。

那么,对于诗篇来说,什么样的意象密度才恰到好处呢?笔者认为宋人范温的一段话颇有启迪意义,他说:“诗贵工拙相半,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,古人文章类如此。皆拙固无取,使其皆工,则峭急而无古气,如李贺之流是也。”(28)范温所说的“工”与“拙”指诗歌艺术的精丽与朴拙,意即一首诗既应有精丽细密的部分,也要有相对朴拙粗放的部分,才能张弛有节,并突出重点。宋人方回曾极口称赞王安石的五律《宿雨》,对全诗八句中的六句因炼字精工而予以圈点,且说:“未有名为好诗而句中无眼者,请以此观。”(29)对此,清人贺裳讥讽说:“余意人生好眼,只需两只。何必尽作大悲相乎?……六只眼睛,未免太多。”(30)这个例子可以看作对范温之论的一个旁证,“大悲”似指“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”,意即凡人只需双眼,不必像观世音那样浑身是眼。一首诗中的意象密度也是如此,整首诗的意象最好是“疏密相半”,也即有疏有密,疏密相济,才能恰到好处。事实上唐代的优秀诗人都懂得这个道理,他们在创作实践中很好地贯彻了这种精神。试看数例:

渡远荆门外,来从楚国游。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。月下飞天镜,云生结海楼。仍怜故乡水,万里送行舟。(李白《渡荆门送别》)

李白的律诗多以清空疏宕见长,此诗中间二联算是相当细密工整了。四句诗的意象密度都不小,但是它们所展现的是一幅幅动态的画面,句中的意象都呈流动之姿,故毫无板实之弊。此外,首联与尾联的意象密度都比较小,而且全诗都是顺着时间的次序逐步推进,意脉非常流畅。

细草微风岸,危樯独夜舟。星垂平野阔,月涌大江流。名岂文章著,官应老病休。飘飘何所似,天地一沙鸥。(杜甫《旅夜书怀》)

此诗前二联都是以写景细致生动见胜的名句,它们的意象密度相当大,而且呈现了许多画面感特别鲜明的物象。如果全诗都这样写,多半会产生意象堆垛、章法板滞的缺点。可是后半首笔锋一转,颈联以全无物象的抽象词汇发议论,尾联虽然包含两个意象,但那只是辽阔的天地和独自飘荡的沙鸥,自有一股清空之气。综览全诗,可谓“疏密相半”的范例。

渭水自萦秦塞曲,*山旧绕汉宫斜。銮舆迥出千门柳,阁道回看上苑花。云里帝城双凤阙,雨中春树万人家。为乘阳气行时令,不是宸游重物华。(王维《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》)

这是一首应制诗。一般说来,应制诗的内容往往是对皇家的华丽苑囿和奢华宴会的铺陈性描绘,从而充溢着华美密集的意象,试看贾至、王维、岑参、杜甫诸人所写的“早朝大明宫”诗,几乎无一例外。王维的这首诗却与众不同,它疏宕有致,纤秾得中,其奥秘在于意象的密度恰到好处。虽然前面三联每句都有三个意象,但是前二联都用动作性意象间隔了名词性的物象,全诗写景的视角不停地转换,色泽也较清丽,从而以流动多姿的风格在盛唐应制诗中独树一帜。

总的说来,虽然唐诗中意象格外密集或格外稀疏的佳作也不乏其例(31),但是多数好诗的意象密度被控制在比较合理的程度上。“疏密相济”是唐代诗人处理意象密度的成功经验。

四、意象的类别与密度的关系

一般说来,同类的意象过于集中会产生繁沓、重复的弊病,还会给读者带来类似审美疲劳的厌倦感,从而招致较多的批评。试看下面两例:

楚塞三湘接,荆门九派通。江流天地外,山色有无中。郡邑浮前浦,波澜动远空。襄阳好风日,留醉与山翁。(王维《汉江临泛》)

绛绩鸡人报晓筹,尚衣方进翠云裘。九天阊阖开宫殿,万国衣冠拜冕旒。日色才临仙掌动,香烟欲傍衮龙浮。朝罢须裁五色诏,佩声归到凤池头。(王维《和贾至舍人大明宫之作》)

清人查慎行评前者曰:“第一、第三句中两用‘江’字。不但此也,‘三江’、‘九派’、‘前浦’、‘波澜’,篇中说水处太多,终是诗病。”(32)明人胡应麟评后者曰:“‘绛绩’、‘尚衣’、‘冕旒’、‘衮龙’、‘佩声’,五用衣服字。”又曰:“昔人谓王‘服色太多’,余以它句尚可,至‘冕旒’、‘龙衮’之犯,断不能为词。”(33)的确,在一首诗中重复运用某一类意象,尤其是某一类物象,很容易造成单调枯窘、读之生厌的缺点。古人云:“以水济水,谁能食之?若琴瑟之专一,谁能听之?”(34)这是古人在日常生活中得出的深刻教训。刘勰云:“五色杂而成黼黻,五音比而成韶夏。”(35)这是文论家从历代文学创作中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。而在一首诗中重复运用同类的意象就很像是“以水济水”,其单调乏味是不言而喻的。显然,如果两首诗的意象密度相同,那么较多运用同类意象的一首会给读者造成意象密度更大的假象,因为不断出现的同类意象会加强读者对其密集程度的感觉。上述两首王维诗,招致批评的不是其意象密度过大,而是其同类意象过多过密,就是明证。

当然,事在人为,高明的诗人仍然可能写出同类意象密集的好诗。例如:

峨眉山月半轮秋,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发清溪向三峡,思君不见下渝州。(李白《峨眉山月歌》)

明人王世贞评曰:“此是太白佳境,然二十八字中,有峨眉山、平羌江、清溪、三峡、渝州,使后人为之,不胜痕迹矣。益见此老炉锤之妙。”(36)清人赵翼则评曰:“四句中用五地名,毫不见堆垛之迹,此则浩气喷薄,如神龙行空,不可捉摸,非后人所能模仿也。”(37)两则评语都很中肯,然而“使后人为之,不胜痕迹矣”和“非后人所能模仿也”之语,毕竟说明这只是妙手偶得,不具有普遍的意义。况且赵翼这段话的小标题正是“诗病”,他列举了“张谓《别韦郎中》诗,八句中五地名;卢象《杂诗》,八句中四地名;王昌龄《送朱越》一绝,四句中四地名;孟浩然《宴荣山人池亭》律诗,七句中用八人姓名”等例子,断然下结论说:“然究是诗中之病。”(38)可见在一般情况下,一首诗中运用太多的同类意象是被视为严重缺点的。

还有一种类似的情况,就是一位诗人在他的不同作品里重复运用较多的同类意象,也会招致批评。《唐诗纪事》记载说:“杨盈川之为文,好以古人姓名连用,如‘张平子之略谈,陆士衡之所记。潘安仁宜其陋矣,仲长统何足知之’,号为‘点鬼簿’。宾王文好以数对,如‘秦地重关一百二,汉家离宫三十六’,人号为‘算博士’。”(39)这里所举的例子或诗或文,而且是出现在同一篇作品中,但说明人们对这种现象早就有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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